作者：琼安阿海

刚入秋，雨就一天接一天下了起来。大雨飞烟，小雨茫茫；若隐若现的雨线，似断非断；滴滴哒哒的雨声，时骤时疏。秋凉又阴雨连绵，易让人多愁善感。这段日子，我经常在半梦半醒时，看见了妈妈的模样……

在我最初的记忆里，妈妈是一个不怕死的人。大雨天她敢下河里摸螺蚬，半夜里她敢一人上野猪岭割胶。那时候，公家收橡胶种子，九分钱一斤，妈妈午后会带着我去橡胶林里钩种子。看到大树，妈妈就爬上去，踩在高高的树枝上钩，我使劲仰头，才看清她的身影——妈妈在树上抓着竹钩不停抖动，那橡胶果子连着叶片纷纷落下；我在下面跑来跑去，满地捡拾……妈妈爬树采下的种子，换回的钱，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……

妈妈是一个很会挑担的人。挑水、挑土、挑肥......能挑的东西，她都挑过。她每天割胶回来，肩上一定挑回两捆木柴。妈妈放下担子时，整个人就像从水里爬上来，衣服湿透了，贴在身上；头发也湿透了，粘成一团。妈妈两边的肩膀都露了出的，红了一大片……

妈妈是一个不知道累的人。她割胶、采茶；她养猪、种菜；她种地瓜、种木薯、种花生、种甘蔗……后来又种胡椒、种槟榔，妈妈每天不停地干活，好像从来不知道累。

不懂得累的妈妈，让我们在野蛮荒凉的生活环境里，有了快乐的色彩，多了甜蜜的味道；也让我心里，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。

妈妈是一个很爱笑的人。我下午放学回来，喜欢坐在厨房门前的矮凳上，伏着木椅写作业。妈妈收工回来，会悄悄走到我身后探头我写字。当我仰头发现她时，妈妈就会噗地笑出来，还说我坐得不正，把字写歪了……当一家子围着桌子吃饭时，妈妈总爱逗爸爸说笑。大人说笑的时候啊，那四个小孩子就趁机把好吃的菜都吃光了。到了晚上，一家人围在一起聊天的时候，妈妈的笑声呵，不时溢满了那个温暧的小屋。那些年，不论生活多艰多难，也不管干活多苦多累，妈妈的笑声从来没有断过。

妈妈有时是一个让我讨厌的人。她就像钻进了我的肚子里，我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，你要骗她比登天还难。学校上课，妈妈就会压我们午睡。我有时眯着眼睛装睡，暗中盯着妈妈，看她睡着了就轻手轻脚溜出去。可我刚来到玩地，妈妈就一阵风追了过来，把我拽了回去。她拽住我的那一刻，我真的讨厌死她了！学校放假了，我要是带着弟弟溜出连队钻山下河玩耍，被妈妈知道了，她一定会向爸爸告状，让我挨一顿打。她每次向爸爸告状的样子，我真想一口把她给吞了！

妈妈更多的时候，还是让我心存感激的。小时候冬天很冷，我早上起床要步行五里路到坡塘学校读书。上学前，妈妈会搂住我，帮我一层一层穿上衣服；先穿短的，再穿长的；先穿薄的，再穿厚的，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我走。我每次走出家门不远，都会回头看一眼在门边伫立的妈妈，心里总会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。这种感觉，其实就是我对妈妈最初始的感动。

我读高二那年，每天早上要骑单车到10里外的中学读书。那年的冬天也很冷，早上六点，妈妈会准时叫醒我。我一到厨房就能吃上妈妈做好的早餐。我吃了早餐，骑车出门就不怕冷了。

有一天我五点半就醒了。我摸黑走到厨房时，看到了这一幕：妈妈坐在矮凳上，守着面前的火灶和灶台上的闹钟，大铁锅里咕噜咕噜蒸着东西。我站后面，妈妈全然不知。灶口里的碳火啊，映红了低矮的厨房，映红了妈妈倦缩的身子——在寒冷的冬晨，妈妈每天就是这样为我做早餐的——或许是我长大了懂事了，我在心里第一次默默地感激了妈妈！

那天，妈妈从大铁锅里给我端出的早餐，是一大碗满满实实的白米饭，上面铺着几块五花猪肉和大头菜，我吃完后全身热烘烘的；我骑车一出门就发誓：“妈，我向你保证，到了学校，我一定会刻苦学习的……”

妈妈还是一个舍不得吃的人。我和弟弟出社会工作后，遇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，家境日渐好转和宽裕起来。吃的问题已不再是问题，我们几乎是想吃什么就可以吃到什么。然而妈妈还是舍不得吃，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，妈妈总是端着碗筷看着我们吃，久久才动一下筷子。

我调到机关工作后，一到周末，妈妈就会打来电话叫我们回去吃饭。记得年国庆黄金周，我带着妻儿回到琼安。妈妈见我们回来了很欢喜，照例杀鸡。她伸手进鸡笼抓一只鸡出来，掂了掂又塞回去；又抓了一只出来，摸了两下又放回去；直到她认为抓的是笼里最肥的鸡了，才会拿去宰杀。

吃午饭的时候，妈妈端着碗拿着筷看着我们吃，舍不得夹一块鸡肉吃。我看不下去了，就夹了一块好肉放在她的碗里，妈妈说她不想吃肉，把肉夹到了我碗里；我又夹给妈妈，妈妈又夹了回来，我生气了——

此时，妈妈养的一条黄狗正在桌底下啃着骨头，我夹起肉，说：“妈，这块肉你不吃是不？不吃我就丢给狗吃。”我话音刚落，妈妈突然伸手过来把肉抢了过去，塞在嘴里就猛咬起来……妈妈那模样，一下让我楞住了。

以后，我就用这个办法，骗妈妈吃了不少肉，还骗她吃了不少好东西——我没想到妈妈老了，竟然是这么好骗。

然而，这个骗法我也没用多久，妈妈就积劳成疾，患上病重。年7月8日那天下午，妈妈躺在病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，妈妈闭上了眼睛的那一刻，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，我是多么想、多么想把妈妈拉回来呵！——可妈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
家里要给妈妈画张像。我翻遍了家里的箱柜，却找不出一张妈妈的单人照；我拿给画师的，是一张有妈妈影像的全家照。那天，我在一旁守着画师，从上午一直守到下午。临近五点，画师才把妈妈的半身画像交给我。

我双手捧着相框，仔细端详着妈妈——我从小到大，都是妈妈仔细看着我，我还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妈妈——画像中的妈妈，穿着碎花衣服，短发齐整，脸庞清秀；眼眸清澈，嘴角含笑……我没想到，我的妈妈会是这么美，这么的楚楚动人……

妈妈走了，我在反复的回忆中，才看清了妈妈的模样，才真正看懂了妈妈——妈妈为家，辛苦一生；为爱，付出了一生！

妈妈不识一字，没给我讲过一分道理，却教会了我勤劳、勇敢、乐观；教会了我善良、仁爱、付出；教会了我努力读书、自强不息、改变命运……

妈妈的画像就放在客厅里，夜里我想起妈妈时，就会独自一人坐在妈妈画像前,跟妈妈说说话。这个雨夜，我又来到了“妈妈”面前，静静的看着妈妈。看着看着，妈妈对我笑了起来。我站起来走过去，从茶几上抓起一个苹果，说：“妈，吃苹果吗？你不吃是吧，不吃我就给狗吃。